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出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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出嫁

我是陸家的第七個女兒,在饑荒的年代,貧苦的農家,我沒有自己的名字,家裏人和村裏人都叫我“七娘”。

我所經歷的唯一的幸事便是我沒再像前幾個姐姐那樣被送走,聽母親說,是因為我出生時有個雲游道士說我命格好,能為家裏招好運。

母親那時是笑著同我說的,他們約莫也很篤定我是真招福,畢竟,在我之後,他們的下一個孩子確實是一個男孩。

約莫這世道就是如此,我生來便鑄下了罪孽,罪在我未曾降生在王公貴族的富貴人家,便低人一等,罪在我是個女子,便要再低人一等。

我們村是一個很小的村子,總共幾十戶人家,人人都瞧著面熟,誰家添丁誰家少人,在村子裏向來不是秘密。我十二歲那年,是村子裏難得風調雨順的一年,那年家中的谷倉格外地滿,也是那一年,來征稅的官老爺似乎也比往年好說話些,給戶戶人家都留了不少口糧。

我們一家人在飯桌上,父親同母親笑盈盈地談論著我五姐的婚事,五姐子出生起便被送給了隔壁寡居的王婆婆,雖是送了出去,但我們彼此之間曉得是姐妹,五姐也常常給我送些山間的果子吃。

聽聞五姐滿了十五歲要嫁人了,嫁的是村口的李家小兒子,李家是我們村裏頭還算富裕的一家,但李家小兒子是個傻子,也是村裏無人不知的事。

五姐出嫁的聘禮,按說是要勻一些給我們家的,父母親皆是高興,說五姐要嫁人,他們也高興。

聽說嫁人對女子來說是世間最幸福的事兒,我也見過別人家嫁女兒,要在牛車上系上大紅色的綢帶,新娘要好生梳洗一番,有時候還會用紅色的漿果或自個提前做好的口脂將嘴唇染得紅紅的,有的還有一身好看的新衣裳。

我從前是很羨慕嫁人的,可五姐似乎並不高興。

五姐是我們姐妹幾個生得最標致的,雖因為常做農活膚色有些黑,但我們這個村子裏頭的姑娘哪個不是這般呢。我想,她若出嫁,想必也定是最風光,最漂亮的一個。

可五姐又為何日日掩面哭泣呢。

爹娘說,十五歲,女娃養到十五歲就再不是家裏人了。

我的父親姓“陸”,可無論是曾養在家中的姐姐,還是早已送人的姐姐們,我們都沒有姓氏,也沒有正經名字。他們說,女兒終究不會是自家人,她們會出嫁,會有自己一生要侍奉、遵從的夫家。她們生來就是別人家的妻妾,別人家的娘親,就像我娘那樣。

女人沒有姓名,可她們有許多稱呼。

母親出嫁前,喚做二妹,出嫁後,外人都叫她“老陸家的”,我們叫她“娘”。

村裏祠堂的老族長說,我們的宗祠供的是同姓的祖宗,紙上寫的,記著的是這個姓氏的歷史,我知我永不能在此留下一筆。

我那時便已經明白,我是個女娃,同我娘那樣,同隔壁張家嬸子那樣,同我五姐那樣,我會成為別人家的妻妾,別人家的娘親。

約莫是想到這些,我也曾問過母親,為何要嫁人,母親也答不上來,只說沒有哪家女兒不嫁人的,嫁一戶好人家,已經是母親能想到的女兒們最好的歸宿。

我是爹娘自幼養在身邊的,弟弟出身後,母親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,父親在外幹活,家裏大大小小的事情便都落在我身上。我想,十五歲應當也算是很大的年紀了,十幾歲還未出嫁的女兒,要知曉春時秋時最適宜浣衣裳的水岸,要算好每次煮飯時用多少糧食,才足夠家中一整年都能勉強填飽肚子。

村裏這個年紀的女兒都是這般。

可我十五歲那年,村裏鬧了一場前所未有的饑荒,大水淹死了幾乎所有莊稼。大人們說,今年風雨不調,全天下的農人都是這般。

我不知道什麽是全天下,只知走出我們這個小村子,還有數不清的小村子。

家裏清點糧食的時候,爹娘都坐在桌邊上嘆氣,我知道,這點餘糧,不夠我們全家撐上半年,又如何要應付日後的糧稅。

我沒讀過書,但我知道,天底下的農人都是靠著頭頂著片天,腳下這片土地才得以活命的。

農桑之事,旱澇是天意,天子之意也是天意,每家每戶多少人,每人要交上多少的糧食稅,都叫做天意。我們是粗俗凡人,是仙家口中的蕓蕓眾生,是廟堂君子口中的黎明百姓,我們只是無數的眾生,無數的百姓中最不起眼的那一個。

富庶的行商世家中錦衣玉食的少爺小姐是其中之一,我們這些一年裏,連雞蛋也吃不上一回的人家,亦是。

我或許不該拿雞蛋來舉例,我們這樣的人家,五谷不豐的年歲裏,我們從來吃不到一口幹幹凈凈的白飯。所謂“錦衣玉食”是怎樣,我未曾見過,只是在我所有的見識裏,比雞蛋再奢侈一些的,已經是想都不敢想的了。

我們的村子裏隔幾年就會有一回或大或小的旱澇災,可那一年,當真是叫人驚懼。約莫是那連著十幾日的大雨不停歇,我們一家人在雨夜中輾轉難眠,我依稀回憶起幼時雷雨轟鳴的日子,母親懷抱著我和弟弟,將舊而薄的被子籠在我們身上,一遍一遍地柔聲安撫。

我知道,今年的雷雨,遠遠比十年前要可怖,即便我已經不再害怕雷聲,即便我已經不再需要母親的安撫,可我明白,這雨意味著什麽,意味著我們今年的春播成了徒勞功夫,意味著今年,明年,我們都會為了吃飽飯而發愁。

第二年饑荒爆發之時,卻也真是觸目驚心。

倘若我沒有同父親一起踏上前往府衙領糧食的路,我或許不會看到那樣的景象。

我們來回的路上,隨處可見的,是奄奄一息的路人,是滿身血汙的村民,被惡狗啃食的白骨。

他們有的是餓死的,有的是被人搶劫糧食打死的,還有的,還有的,他們的家被大水沖垮在那場雷雨裏,屍骨無人來收。

鄰裏幾個村子派發糧食,聽說是剛巧碰上遠征回京的某位大將軍恰好駐紮在此,見此處情態,憐憫百姓,才施舍下的一點點軍中餘糧。那一袋子確實少得可憐,可我接過的時候,卻小心翼翼,負責盛米的衙役還是不慎落了幾粒,我下意識彎下腰去地上撿,卻見米粒剛落地,急忙彎下腰的,卻不只我一人。

盛米的衙役並不算心細,可那口巨大的,裝著許多個小村子生存希望的大米缸旁,卻沒有一粒撒落的米粒。

回家的路上,父親把我護在懷裏,我低下頭去,不在看來時那條路上的情景,同父親一起,戰戰兢兢地,趕回了家。

我沒有同母親談起與那日看到的情景,不過我想,母親或許也知道,正如父親再未與我,與弟弟談論起這件事。

饑荒是所有人的饑荒,那些屍骨或許是我,或許是我們全家。

那後來,我們一家人再很少出門,躲在我們破舊的小屋中,拮據地過了好一陣子。那是個冬天,我久違地睡在母親懷裏,感受她歲月磨過的有些粗糲的手,輕輕拍在我的背上,寒冬與薄被裏,我沈沈睡去的前一秒,一滴溫熱落在我的手背。

“七娘,七娘,是娘親對不住你。”

我那時其實已經知道了,父母親已經開始為我說親,家裏的糧食哪怕是已經足夠節省的情況下,依然顯得捉襟見肘。我知道,那是我的十五歲,於情於理,我都該出嫁了。

村裏的媒人來我家說親的時候,母親將她迎進來,給她遞上來家中僅存的一小筐雞蛋。

那媒婆笑著接下來,又細細打量我。

我知曉我是極不出眾的,瘦弱,矮小,那張臉像我父親,也像我母親,在土地上長大,平凡,枯燥,不會讓人流連一眼。

那媒婆故作為難地說:“唉,你們也知道,今年這情況,這幾個村裏急著嫁女兒的多道數不過來,不過看你家有誠意,看著也是心疼閨女,我也就遂了你們這份父母親,好生為七娘相看相看。”

她這番話的言外之意不外乎說荒年裏便宜賣女兒的多,我又實在姿色平平,那些鎮上有錢人家的妾室自然是想都不必想,只能勉強尋一個差不多的將就將就。

母親似乎臉色似乎不太好看,囁嚅著還想說點什麽,被父親攔住了。

“好,那還麻煩你費點心。”

沒過幾天,那媒婆便又來,拉著我的手坐下,三角眼中含著笑,道:“七妹子,我這回可給你尋了個頂好的,是個讀書人,人長得也俊,就是家裏頭沒其他人,你嫁過去了,恐怕要多操勞一些。”

約莫是那時候,十裏八鄉很難出一個識字的讀書人,縱然母親原來眉頭緊皺,聽聞是個讀書人,喜色便又漫上眉梢,拉著媒婆的手連連道謝。

我嫁人此事,當真從頭到尾都頂倉促的,沒有聘禮,甚至同我未來的丈夫沒有見上過一面。

我出嫁前幾日,母親染上了風寒,日日纏綿病榻,我白日上山去采草藥,夜裏坐在床邊看顧。

那日母親喝完藥,看著我時又重重地咳了幾聲,我連忙去為母親拍背,待她平息下來,輕柔地抓著我的手,喊了一聲“七娘”。

“娘。”我應聲。

“時間過得好快,一轉眼,我們七娘也要嫁人了。”

我沒說什麽,只是坐在母親床前,輕輕與母親手指緊握。

“娘這一輩子對不起你們姐妹幾個,你自幼養在娘身邊,懂事早,又聽話,好像昨天還說個剛學會自己煮飯的丫頭,今日便已經長大嫁人了。”

母親說到底還是個母親,我也同母親抱在一起落淚。別人都說,嫁女兒是要哭的,爹娘要哭,女兒也要哭。五姐嫁人的時候也哭了,可我知道,我比五姐幸運太多。

有的人哭,哭的是十幾年骨肉分離,有的人哭,哭的卻是,那個永遠望不到頭的將來和註定不幸的後半生。

出嫁那日,父親牽出了家裏那頭瘦弱的驢子,我帶上了母親早早為我備好的新衣和棉被,告別了病床上淚眼漣漣的母親。

弟弟也跟著我們一道去了,我的夫家離我的村子有些距離,父親和弟弟帶我走了許久,我們卻沒說幾句話。

到了那書生家門口時,外頭卻連一個來迎的人都沒有。

父親面色有些怒氣,敲響了那甚至我我家還簡陋幾分的茅草屋的院門。

敲了好幾聲裏面才似乎聽到動靜,遠遠問了一聲“何人啊?”。又隔了許久才來開門。

我第一次見長舒,他便是那樣,二十來歲的年紀,面容清俊,身量雖不算高大,卻挺拔。那雙眼睛生得好看,桃花瓣似得,可該是透亮溫柔的眼眸,卻獨獨顯得灰敗無神。

他的聲音也如其人般清潤柔和,我不知道該用什麽來形容,他像春際田野見的溫風,又像山澗裏清澈的流動的泉水。

“這,是那張嬸子說的親事嗎,這恐怕是誤會,我原已經推掉了的。”他似乎有些焦急地解釋。

他的眼睛看不到,看不見我父親和弟弟有些尷尬的神情,只是連連拱手道歉,直言自己不敢耽誤良家女兒。

可父親卻始終沈默,良久,才道:“我女兒已經嫁過來了,沒有出嫁的女兒又退回去的道理,我丟不起這個臉。”

我知道,一旦走出那個家,我無論如何不會再是陸家的女兒了。

我沒有開口,那書生也沈默,恍然間,我似乎對上了他那雙眼,恰如他似乎透過他那不能視物的雙目,看見了我的哀求。

他同我們終究是不同的。

我最終留在這裏,留在了這歌簡陋的小院落。

那時已過了立春,夜裏沒再那樣徹骨地冷,倒春寒卻還是同那新生的枝椏一起後知後覺地漫上肌膚,我與他對坐在屋裏僅有的一張木桌旁,久久無言。

“有些冷罷,我去起個柴火。”

他話音方落,便站起開門走出去,我下意識站起來,跟隨他一起。

他往屋外的柴房去,動作有些緩慢,拾取幹柴的時候格外小心。我環視一圈,他柴房裏餘下的柴火不多,都是些細而長的枝幹,這種柴很難升起什麽好火的,就算升起來,也不過是轉瞬即逝。

我瞧見他的手,那雙手蒼白瘦削,手指纖長,骨節分明。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這樣漂亮的手,不過分粗糙,甚至有些清瘦,是提筆做書寫字的手。

可那雙手上卻意外地布滿傷痕,都像是新傷,愈合的,沒愈合的,密密麻麻地布在那雙漂亮的手上。

“我來吧。”我站到他身前,先他一步彎腰在地上拾起一把柴火。我自幼在柴米油鹽裏長大,猜到他那些傷多半都是因為不能視物,被這些細長尖銳的枝幹劃傷的。他手上傷口那樣多,那般小心翼翼,也只怕是被劃傷太多次,所以變得格外仔細了。

“這怎麽能……”他似乎想出言攔住我,可我已經抱起了柴火。

“進去吧。”我沒等他說完謝絕多話,便已經起身把東西抱了進去。

他似乎還有些什麽話想說,卻還是緩慢地跟了上來。

我們一起在屋裏把柴火放進炭爐裏升了起來。

他屋子裏的炭爐看著很舊,上頭的新灰卻少,我便能猜到約莫是他因為眼睛不便,每每需要燒火取暖時,便要好一番折騰,從這個爐子來看,上個寒冬,他想必也沒有使過多少回。

驀地,我腦海裏便浮現了一個畫面。深冬寒夜,衣衫尚且單薄的書生磕磕碰碰地搬出炭爐,出門抱柴時,又被劃了幾道新傷,檐外的的雪化在他發間和肩頭,凍得不由哆嗦一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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